由旭声在《读者》“话与画”一栏中为宁波籍文化大家冯骥才画插图。
记得第一次为《读者》作插图是在1987年夏季。当时刊物还未改名,叫《读者文摘》。
那年初夏,我和妻子在兰州白银路散步,巧遇在《读者文摘》当美编的同学高海军,他约我有时间去编辑部坐坐。不久后的一个下午,我骑着加重的28型红旗牌自行车去找海军,当时甘肃人民出版社是老地址,在市南边皋兰山脚下一个老式的机关院子里。说是山脚下,实为坡峁,骑到目的地已是满头大汗。
由旭声为冯骥才的格言短句“想念是世界上最结实的带子,它牢牢拴住两个生命”画的插图。
到了编辑部,海军迎过来,并为我介绍了在场的三位文字编辑。那时的《读者文摘》,已成全国各年龄层读者的阅读圣物,刊物发行量稳居全国同类刊物榜首。见到眼前的几位文字编辑,我钦佩中有些疑惑,这么著名的刊物就是这几个人折腾出来的!
坐定。开始闲聊。海军突然问我,给报纸杂志画过插图没有?我说画过,但很少。他说,给我们刊物也试着画画吧。我说好,试试吧。他笑笑,友善中带着原则性:咱们有言在先,约稿可以,画得不好可不能用啊。我唯唯。
他一次给了两篇稿子,一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研读起来。这事做起来是既有压力又暗自高兴,凭着直觉和理解,还是很顺利地画成了。翌日送去,海军说,哎,不错呀!一月后街遇同学或同行,大家都已从刊物上看到我画的插图了,寒暄中多有鼓励。
为《唐纳德的梦》画的插图。
第二次接的稿子是《唐纳德的梦》:一个工人,妻子是佣人,但他希望自己的女儿都能当博士。看过几遍后,脑海里便有了纷乱的画面,最多浮现的形象却是走来走去的企鹅,这些憨憨笨笨的形象,是当时正在热播的电视片《动物世界》里的片头场景,感觉正和文中我想画的几个孩子的形象相吻合,于是铺纸蘸墨,放笔直取,一张画便很顺手地完成了。这张插画后来参加了1989年的“第七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”。
接下来,几乎每月有一两篇稿子交给我来画。每次拿到稿子,我都会兴奋,想着咋样才能画好。这样的约稿一直持续了许多年。
那时住兰州大学的筒子楼,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子里既是卧室,又是书房、画室兼客厅;厨房则是自家门口的过道,做饭时将灶具拉出。这时最热闹,家家门口一个厨师,相互招呼、说笑、调侃。一两年后,发现这幢楼几乎成为育婴楼,不知有多少婴儿在此诞生,仅起名叫龙龙的就有好几个。一晃这些孩子都上学了,考研了,读博了,工作了,成家了,出国了。如今,偶遇同楼的邻居,还会回味当年。最可回味的,对我来说,是许多画儿能在那样并不好的生活条件下完成,这些画作今天看起来还带着那个年代的特殊气息。
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,能为《读者文摘》作插画是很幸运的。这是因为那个年代所特有的文化艺术氛围,特别是八十年代国内的文化热,使得兰州这座地处西北的城市有着同样的文化热度。兰州古称金城,是“丝绸之路”的交通要道和商埠重镇,东临天水麦积山,西通武威天梯山、张掖大佛寺、嘉峪关魏晋壁画墓、敦煌莫高窟,丰富的历史文化遗存分布在这绵延2000余公里的古道上。古和今,旧和新,传统和现代,都在这个城市里并存、生长、发酵、碰撞、融合。美术、诗歌、小说、音乐、电影、戏剧等各种门类的艺术思潮相继涌来,相互碰撞,许多画家、诗人及独立艺术家们,今天一个展览,明天一个聚会,常常是不同学科背景的人聚在一起讨论、交流、论辩,热闹得很。
《七美元实现的梦想》插图。
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一画画就满脑子想法。插图虽小且不独立,仅为文字的补充和延伸,那时却不甘心,就想着怎样把这小画画好让它有独立的感觉。于是画法、品位、气息、神韵、视觉效果成为我画插图时考虑的重点,在插画与文字的对应关系上也尝试了以下方法:
水乳交融法:力求与文字内容达到真正的交融和默契。有一些插图,单独看没问题,结合文字便看出尴尬:文字写实,插图却是抽象的表现;文字是哲理的玄思,插图却是现实的描绘;文字是幽默的调侃,插图却画得严肃而拘谨。与感受、与内容、与文体各方面融合,应是插图所具备的要义,达到此种效果,方能成为水乳交融。《七美元实现的梦想》插图遵循了这种方法。
避实就虚法:以插图之“实”补文字之“虚”,竭力寻找能充分发挥绘画语言特性、自由表现文字引发联想的那个空间。文图相互生发,相互激活。从插图角度考虑,文字只是画的背景材料。我作插图的原则是尽量避开文字已呈现过的具体情节和画面,离象取神,造出窃以为好看、好玩、有趣并有生活依据的情境,其过程可称为再创作吧。《唐纳德的梦》的插图便是如此。
《养育五胞胎的酸甜苦辣》插图。
貌离神合法:为意象性的文字所作的插图,最能体现这样的特点。表面看,文字的指向与插图的描绘没有太多的联系,有点“风马牛不相及”,但仔细品味,却能发现这类插图用心的良苦。比如为古马的诗歌画插图。先来赏读他的诗:
闭上眼睛/把我关进你的身体
然后/让我睁开他们/看见水和光/飞鱼/看见自我——《美目》
一个词,一个句子,形成多义的指向,若一对一地去画肯定是吃力不讨好,结果也定会南辕北辙。我的工作方法是在了解了诗人诗歌整体的创作走向后,撇开诗文,单独去画一组自己想画的东西。有意思的是,这些画和他的诗作放在一起并读,两者感觉却是出奇吻合。这个尝试使我明白了:插图与诗歌,尤其是现、当代诗歌的“对应关系”应该是以神似为目的才对味。
为冯骥才格言短句“你什么也不做,表针也在走”画的插图。
若即若离法:好的插图应该是在忠于原文的前提下而不受其束缚,与其保持应有的距离。这样,插图就为文字打开了一个可能的空间,这个空间也许是文字表达的翅翼飞抵不到的地方,借助绘画语言,却可以引导读者走神——在这个新奇的空间中自由翱翔一番。如《大地非洲》插图。
但插图说到底是“命题创作”,离题的插图,即使画得再好,也会失去它原有角色的真正意义;而只求贴近文字,忽视了插图是一门再创作的相对独立的艺术,画作仅仅是文字的简单重复和再现,其艺术的内涵便会大打折扣,也失去了插图的可贵性。这算是那些年画插图的体会吧。
多年后的一个夏天,海军和我两家相约去兰州黄河边的茶摊喝茶。见面时海军手里拿了两个速写本,说刚买的,我们边画边聊吧。面河而坐,旁边小木桌上是新沏的三炮台和刚上市的核桃,我笔下的海军,看上去满是倦意,他还是那个曾经在《读者文摘》编辑部迎面走来、印堂发亮、充满激情,与我有约的年轻同学吗?突然想起我喜欢写诗的父亲,他晚年坐着轮椅,外出“散步”时,还总要带上几本《读者文摘》——那里边有我画的插图,遇上熟人乃至并不熟悉的人,都要拿出来让人看看,炫耀一番。